毒??誓??????作者:倪匡 发表于: 毒誓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作者:倪匡 自序 无性繁殖生命又创造了奇迹,不但能复制生命。而且能使复制人有思想,不但可以 有原来的记忆,而且可以注入新的记忆所以,一个死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个沙漠 上游牧部落的美女金月亮,就可以在现代复活,而且完全适应现代生活。 这个故事上下纵横,人物更是众多,有唐朝的长安大豪,有无依的弱质少女,有被 出卖的青年才俊,有驰骋沙漠上的匈奴大盗,差不多全是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复杂 之至,故事也因之更加多元化,在卫斯理故事中较为罕见。 自然,最值得注意的是自称「天国」的那批白衣女人,她们的身分神秘,行为诡异 ,其间的来龙去脉,卫斯理和白素自然不肯放过,作了努力的追查显然在整个故事 之中,两人实际出场的时间不多。 至於那个近乎完美,甚麽都知道的,来自勒曼医院的古怪医生,只怕真有点异常的 古怪,宜进一步发掘。 自然,故事也表现了人若是绝对以自我为中心,思想方法和行为,就会十分可怕。 倪匡 一九八九.九.叁十 第一部:誓言的种种 罚誓,是一种人类行为。其他的生物,如鸡鸭鹅,马牛羊,蝼蛄蚱蜢土蜂,蚶子海 豚乌贼,大抵都不懂得甚麽叫作罚誓。 罚誓的形式十分多,但不论是甚麽形式,都脱离不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在 整个行为过程之中,必然先有一番声明,然後,再说明如有违背这个声明的,会有甚麽 样的结果,又然後,请一种或多种认为有执行作用的力量,作为见证,那样,整个罚誓 的过程,就完成了。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是的,很简单的事,如果理论化起来,就会变得十分复杂,看得或听得人头昏脑胀 ,以为自己的智力有问题,说穿了,却人人皆明。 举两个例子来说明罚誓的原则和过程。 例子之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王小毛罚誓不会对张小娟负情,如果见异思迁 ,罚我不得好死。 这样的誓言,就包括了前述的「叁大原则」了。 例子之二:如今的法庭上,尤其是西方的,也都要手按在圣经上起誓。虽然没有了 违誓之後要接受甚麽惩戒的声明,但结果是人人皆知的,「发假誓」可使人锒铛入狱。 西方人比东方人注重实际,把人间的法律,替代了原来虚无缥缈,寄望於神明力量来执 行誓言。 东西方的作风,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在本质上来说,却是一样的。 罚誓这种人类行为之所以存在,自然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一种间接沟通 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另一个人心中真正在想些甚麽,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就有了罚 誓这种行为。在信誓旦旦之下,对方自然会比较容易相信。而且,许下的违警惩戒,越 是严厉,取信对方的程度,也就越高,这就有了所谓「毒誓」。 凡是毒誓,向神明表示自己违警之後的惩戒,大都血淋淋,恐怖残酷,兼而有之, 甚至有的大悖常理,匪夷所思,东方人对这一点,最优为之,灭绝师太逼周芷若起的毒 誓之中,亦有「生男的世世为奴,生女的代代为娼」之句,叫人不寒而栗。 其他诸如「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七孔流血」、「死无葬身之地」,乃至 「仆街○家铲」之类,无不极尽惩戒可怕之能事。 不论在古代还是现在,当一个人罚誓的时候,所说的话,可靠程度是多少呢? 答案是:从零到一百有可能所说的全是谎言,也有可能全是真话。 绝无可能在一个人罚誓时的诚恳态度,和所许下的血淋淋的诺言上,判断这个人的 话的真实程度。 因为,罚誓的人所提出的监督力量,无论是「皇天后土」也好,是「观世音菩萨」 也好,或者是临时抓夫的「过往神明」,对於被提名为一个誓言的监察执行人这一点, 似乎都没有甚麽兴趣,执行并不认真,或根本就不去执行,或只是罚誓人的一厢情愿, 神明根本就没有承诺接受委托。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是不论甚麽誓言,都不起作用了。罚誓的人,尤其是罚毒誓 的人,都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若是忽然有人举起手来,神情庄重,宣称「如果不是那样这 样,出门就给车撞死」之际,他绝未曾想过真的会被车撞死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这种行为,自然是对他所提及的神明的一种侮辱,如果忽然神明的力量降临了,也 很有可能会使他的誓言,变成真实的。 所以,誓言,尤其是毒誓,如果不是真的想那样的话,最好不要乱开口世界上 的事,都有万一,罚了一千个誓,九百九十九个没有应验,一个应验了,也就够瞧的了 ,谁叫你罚的是毒誓。 所以,有些人,特别是古代人(古人比较更相信神明的力量),不是很轻易罚誓的 ,誓言的可信程度也比较高。就算是明知自己发誓的时候,也必然有一些小动作,来消 减或表示自己说的不是真心话。例如着名的通俗小说《七侠五义》之中,有一个机智狡 猾的人物,外号「黑妖狐」的智化,一面和人共同发誓,说如何如何的时候,脚就在地 上,划了一个「不」字,表示他所起的誓言是假的,不能当真。 在那样的情形下,就算有「过往神明」,接受了监察的委托,也不能惩罚他了。 任何誓言的最後结果如何,谁都不能预测,因为谁都不知道以後会发生甚麽事。 不论以後会发生甚麽事,会发生的都会发生,不会发生的都不会发生。 看来又像是废话了。 可不是麽,一部《红楼梦》,也不过是「满纸荒唐言」而已,闲话少说,且看看《 毒誓》这个故事讲的是甚麽。 第二部:神秘的匕首 裴思庆的手在发着抖,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被握在发抖的手中,自然也在轻轻地 颤动,精光流转,看来一柄匕首,比裴思庆本人,更有生气。 在那场大风暴之後,裴思庆显然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他明白这一点,仍和他在 一起的同伴,也明白这一点,在天空上盘旋的兀鹰,当然比谁更明白。 裴思庆舔了舔乾裂的口唇在这样面对死亡的情形下,杀骆驼,是加快死亡呢? 还是延迟死亡? 不杀骆驼,是不是有希望可以逃出生天呢? 他们已经杀了叁匹骆驼,事实证明是,叁匹骆驼的血和肉,使他们又在这茫茫的, 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多存活了十天。现在,只剩下最後一匹骆驼了! 那头骆驼,正温顺地伏在地上,只要主人一声吆喝,它就会立刻站起来,听候主人 的差遣,当裴思庆手中锋利的匕首,接近它的脖子时,它连眼也没有眨动一下,显然, 死亡对它来说,不算甚麽。 裴思庆没有立即下手,他的思绪乱极了,极浓极稠的汗,自他的额上蜿蜒而下,使 他的视线有点模糊,所以他索性闭上了眼。 从他带领了一个驼队逃入沙漠开始,他就觉得沙漠,在柔顺的时候,洁白的沙粒, 简直和天上的白云,没有甚麽分别,可是,在大风暴之中,每一颗细小的沙粒,就是一 个魔鬼,魔鬼的恶灵,附在沙粒之上,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来。 浩浩荡荡的一个骆驼队,两百八十八匹精选的骆驼,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货物,主要 的是出许多巧手精心织出来的各种丝绸和织锦,也有很多很多,在遥远的西方受欢迎的 货物,开始西征,在出发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心中所想的只是:一年之後,骆驼队满载 而归的,会是黄金白银、金刚石猫儿眼,和来自遥远西方的各种财货,价值会是他们出 发时的十倍! 路虽然遥远,一路上也会有这种那种的困苦,可是十倍的利薮,足以驱使人们长途 跋涉的了。 裴思庆这个长安市上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已经是第叁次走这条路了,他知道,最顺 利的情形,也至少要一年,才能回来。所以,当他离开他的华宅之际,曾一再拥吻他心 爱的妻子和儿女。并且暗中立下誓言在他策马离开,回头望向那宏伟的大门和巍峨 的大宅时,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後一次了!够了,不必再离乡别井,抛弃温暖的家庭去 为了积聚财富了! 可是,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想起,上次在同样的情形之下,他好像也有过同样 的想法,他不禁有点紊乱,於是就把马策得更快,以驱除心里的烦扰。 在长安,裴思庆不但是大商家大富豪,而且极具侠名。他本身也武艺超群,接近中 年,可是矫健如豹,他擅使一柄匕首,可是见过他这柄匕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他绝不 轻易拔匕首出鞘,除非到了他需要杀人的时候。 而当他要杀人的时候,那人也就没有甚麽逃生的可能,所以,见过他那柄匕首的人 都死了。 除了他自己之外,可以说没有人见过他那柄匕首是甚麽样子的,连柔娘也没有例外 。 柔娘,就是裴思庆的妻子,有关她的一切,後文自然会详细介绍。 连柔娘都没有见过,别人更自然更不能见了。有一天晚上,大风雪,裴思庆从一家 镖局子,和几个镖行中的朋友豪饮回来,一进屋子,一股暖气扑面,他一下子摔脱了深 紫色的大氅,大氅上的积雪,一落地,就化为水珠。柔娘照例急急自内堂迎出来,把他 迎进去。大宅每进一进,温度就提高一点,到处都是散发炽热的炭盆,炭火闪烁着,使 严寒变得温馨。 到了卧房,裴思庆早已脱下了靴子,换上了软鞋,他把腰际所系的匕首,解了下来 ,像每天晚上要做的一样,他把匕首按在心口,闭上眼睛一会。 柔娘当然知道,在这个短暂的时间之中,他一定在想望甚麽,可是她却不知道他在 想甚麽。 任何女人的好奇心都十分强烈,柔娘算是不平凡的了,可是也不能例外,她曾问过 :「你把匕首按在心口,在想甚麽啊!」 一次,两次,裴思庆都没有反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柔娘的问题。 第叁次,他陡然睁开了眼,直视柔娘,双目之中,精光四射,吓得柔娘急急後退时 ,一个站不稳,坐跌在地,而他竟然视若无睹,并不过来搀扶她,而重又闭上了眼睛。 这才使柔娘知道,这个问题是不能问的!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果然,再也不曾提过。 可是不提,并不等於不想知道。这时,她看到裴思庆又把匕首按在心口,在烛光的 照映之下,裴思庆有了酒意的脸,看来格外英俊,也许是柔娘眼花了,也许是匕首鞘上 的多色宝石,在烛光的照射下所发出的反光,裴思庆的脸上,看来有一层宝光,在隐隐 流转。 是的,那匕首的鞘上,镶满了宝石,蓝的深邃如海,红的娇艳如血,绿的翠嫩,白 的耀眼,那些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可是裴思庆曾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再多十 倍的宝石,换我这柄匕首,我也不换。 柔娘这时,心中又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股妒意,自从那次,她被裴思庆的目光逼得 摔了一跤之後,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柄匕首,他看得比对待她还重,是不是一个女 人送给他的呢? 柔娘记得,在他第一次西行归来之後,就有了这柄匕首,是不是一个西方女子送给 他的? 她听他说起过西方的女人,眼珠绿得像胡猫,头发像是极幼的金丝,丰腴得叫男人 昏晕,轻歌曼舞的时候,就像是天魔下凡。 会不会是这样的一个西方女子送给他的匕首,所以他才那样宝爱? 当一个女人的心中,产生了妒意的时候,她就会有怪异的行为,柔娘也不能例外。 那时,她好几次想伸手,自他的手中,把那柄匕首抢了过来。可是实际上,她却坐 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过!虽然妒意像毒蚊一样咬噬她的心,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若是那 样做了之後可怕的结果。 她知道,虽然他对她轻怜蜜爱,可是也绝不是言听计从,而且,谁都知道,长安的 大豪裴思庆,爱一个女人是一回事,叫他听一个女人的话,又是另一回事。在大豪杰大 侠士的心目之中,女人似乎是另一种人,女人可以柔顺贴伏,可以娇嫩动人,但是绝不 能在男人面前出主意装手势,干涉男人的事务。 这种事,柔娘听得多了;柳大侠由於一剑之恨,先手刃了心爱的女子,然後才进入 深山,专心练剑,叁年之後,雪了一剑之耻,才在被杀的女子坟前,痛哭叁日,削发为 僧;杨大侠为了表示自己的义气,把妻妾全都杀了,因为她们曾知道一些不应知道的秘 密…… 裴思庆是大豪杰,行为也就和别的大豪杰一样,女人在他们的心目之中的地位如何 ,柔娘的心中有数,所以她一动也不敢动。 等到裴思庆又睁开眼来,柔娘才伸出双手经常这个时候,他会把匕首交在她的 手中,由她捧着,小心地放在他的枕头之下。 裴思庆把匕首放到了柔娘的手中,柔娘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自然,装成绝不经意 地问,虽然这个问题刚才在她的心中,已想了千百遍。 她道:「这匕首是甚麽人送给你的吧!」 裴思庆也听来像是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柔娘的语声之中带着笑,听来十分轻柔动人:「一个女人?」 裴思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望向柔娘,柔娘把语声中的笑声扩大,听来更叫 人心醉:「长安市上,都说裴大侠的这柄匕首,锋利之至,可笑我竟没有见识过,看看 是不是吹毛断发。」 她说着,仍然是满面笑容裴思庆的神情再威严,可是和她一起闺房调笑,有的 时候。也和小孩子一样,十分听话,当他把自己的脸,埋在她胸前的时候,看来和她的 孩子也没有甚麽分别。 所以,当她这样说着,同时,想把那柄匕首拔出鞘来的时候,她绝不怀疑,以为自 己一定可以看到那柄匕首,究竟锋利到甚麽程度的。 可是她错了! 尽管她是在话说到了一半的时候,就有动作,可是裴思庆的反应,还是快得出奇, 她还未曾发力,就倏然惊呼,双手的手腕,皆如突然被加上了一道烧红了的铁箍,在她 的惊呼声中,她的双手,像是不再存在,手中的匕首,自然也落了下来。 匕首没有落地,甚至没有落到床上,因为裴思庆的出手快绝,立刻缩回手来,接住 了那柄匕首。 柔娘心中骇绝,望着自己的手腕,身子僵硬如同木石。她看到自己的手腕之上,有 两道深深的红印,直到这时,从指尖起,才开始有了一阵阵麻木的感觉,使她知道自己 的双手,还联在手腕之上。 她用十分缓慢的动作,缩回双手来,等待着丈夫的责骂。 可是裴思庆并没有骂她,只是在把匕首放到了枕下之後,用十分平板的声音道:「 匕首是兵器,兵器出鞘是凶事,千万别再试了!」 这时,刺麻的感觉,传遍了柔娘的双手,她垂着手,大声答应着:「是。」 这件发生在卧房中的事,不知怎麽传了出去,或许根本没有这件事,只是由於裴思 庆有这样的一柄匕首,所以就有人编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出来。不管情况如何,裴思庆有 这样的一柄匕首,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自然,在人如流水车如龙,繁华热闹的长安市街头巷尾,当市井之徒津津有味地提 到大豪裴思庆的匕首之时,绝不会想到这样的匕首,有朝一日,会用来杀骆驼,而且, 还会犹豫不决,举起了匕首来,难以下手。 裴思庆用这柄匕首,从来也没有犹豫过,好几次,和他决战的敌人,连匕首是甚麽 样的都未曾见到过,精光一闪,就此丧命。 就算在这之前:他杀第一匹骆驼的时候,他也没有犹豫过,他的决定极其果断,虽 然当时有一个年老的向导竭力反对。 那终年在沙漠之中生活的老向导和裴思庆相识非止一日,几次走这条路,都有这位 向导参加,虽然这时裴思庆自己,也有资格当向导了,但是他深知沙漠变幻无常,带一 个有经验的人在身边,总是好事。 走在这条路上,总有这个老向导在。 (裴思庆自然不知道,骆驼队走的这条路,後来被称作「丝绸之路」,他只知道, 这条路,只要走一遍,就可以使财货的价值,增加十倍。) 当他第一次决定杀骆驼的时候,老向导用发颤的声音劝阻:「东家,骆驼杀不得, 只有骆驼,才能带我们出沙漠,才能带我们逃生。」 裴思庆当然知道,在沙漠之中,人求生的能力,和骆驼相比,相差太远了。这种柔 顺的成熟大物,不但在沙漠上可以撒开大步奔跑,而且能忍饥耐渴,更有在沙漠中寻求 水源的天然本领,人在沙漠之中没有了骆驼,成为沙漠中随处可见的白骨的可能性,就 大大提高。 可是当时,他还是一手推开了那老向导,一手「铮」地一声响,弹出了他那柄着名 的匕首,先向上举了一举。 当时的情形是,他的骆驼队,还馀下了二十来个人,和四匹骆驼,那二十来个人都 跟着他从长安出发,自然也都知道他有一柄人人传诵的匕首。 直到这时,他们己身处绝境许多天了,丝毫没有可以脱险的迹象,人人都心头蒙着 死亡的阴影之际,居然开了眼界,看到了这柄匕首。 当时是一个下弦月的深夜沙漠上本来就十分寒冷,和白天的闷热,一天一地, 匕首高举,所带起的那一股寒光,更令得所有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 个寒战。 然後,精光一闪,他身边的一头骆驼,发出了一下悲痛的呼叫声,慢慢地倒了下来 。另外叁匹骆驼,像是知道它们的同类发生了甚麽事,也发出了几下悲呼声来。 自然,立刻有人过来,用皮袋盛起了流出来的热血,先把一皮袋热血,捧到了 他的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挥了挥手,吩咐轮流去给别人喝:「先给……最虚弱的人 喝。」 在喝下这些热血之前,他已经有叁天,足足叁天,未曾有水进口了!要不然,他怎 麽会下手杀骆驼?他怎会不知道骆驼在沙漠中的价值? 而在喝下了这一大口热血之後,他的喉咙,更像是火烧一样地难过,乾裂的口唇更 乾,甚至他可以听到自己口唇开裂的「拍拍」声。 可是他知道,难过管难过,他的生命,在再喝下几大口热血之後,在吃了烤骆驼肉 之後,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他们还有叁匹骆驼。如果说在沙漠之中,骆驼可以带入出险境,找到水源的话,那 麽,四匹骆驼和叁匹骆驼是一样的。 一切,自然都由那场莫名其妙的大风暴所造成的。一点迹象也没有,事先真的一点 迹象也没有,等到知道不对头的时候,已经迟了。 从早上开始,驼队一直好好地在行进,裴思庆在驼队的中间,骑在一匹雕鞍齐全的 骆驼上,整个驼队,都以比正常略快的速度,在沙漠中行进。 到了下午,经过了中午的休息,全队几百个人,个个都精神抖擞,然後,忽然有人 叫了起来:老鼠!那麽多老鼠!看老鼠! 人人都看到了,成千上万,灰褐色的沙漠鼠,翻翻滚滚,潮水一样,向前涌过来。 那是灾变的景象裴思庆虽然没有经历过,可是却听说过,在沙漠上,一有异常 的现象,全是灾变,都要立刻防御。 所以,他立即一耸身,站了起来,大声叫:「立即停止,准备应变!」 驼队的领队,都是在沙漠中讨生活的人,知道如何应变,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 令骆驼伏下,围成一圈,把人围在中间,人也伏下来,一般的风暴,都可以躲得过去。 可是这一次大风暴,却没有给他们这样做的机会,他的话才叫到一半,就看到了一 个怪不可言的景象。 裴思庆看到,不知道有多少只老鼠,竟然叠成了一个个大圆球,在向前滚动着,每 一个大圆球,足有叁尺高下! 这是甚麽样的怪异!裴思庆不由自主大叫了一声,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这下叫声 。因为强风的呼号声已经盖过了他的那一下呼叫! 第叁部:人的命运由自己主宰还是由天主宰? 狂风突如其来,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如果说有的话,那只是奇异地团成一大团的 老鼠团,向前滚动的速度上升之快,可能是已受着狂风来临之前的气流所推动之故。可 是人的感觉迟钝,竟然未能感觉出来。 不过,就算感觉了出来,早半炷香的时间知道了会有那麽可怕的强风吹来,和现在 强风的突如其来,也不会有甚麽分别。 因为风势实在太强了刮过来的,不像是风,而像是一座山,正以排山倒海、铺 天盖地之势,向前压了过来。 对了,或许事先另一个警告大风暴即将来临的迹象,也是那些叠成了叁尺高的大团 老鼠提供的,当许多鼠团在飞快地向前滚动之时,裹在鼠团外层的老鼠,忽然都在滚动 之中,向天上飞了起来,飞得极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以致在那一刹间,老鼠看起来 不像是老鼠,像是成群的蝙蝠。 老鼠怎麽会飞上天空呢?整个驼队的人,目光都为之吸引,有几个经验老到的人, 正待发出最严厉的警告时,狂风已自他们的背後发生了。 所以,整个驼队,绝大部分的骆驼,连伏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这就使得大风暴过後 ,损失特别惨重。只有四匹骆驼留了下来。 那四匹骆驼之所以能留下来,也全靠了那个最高经验的老向导就是後来,裴思 庆开始杀骆驼的时候竭力反对的那一位。这位老向导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去看滚动的老鼠 团,也没有去看飞上天的老鼠,而是争取了极短的时间,令得四匹骆驼,及时伏了下来 。 他知道,巨大的灾祸立刻就发生,老鼠并不是自己飞上天,而是被气流涌上天去的 ,这种气流,就像海中的暗流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可是都能把许多东西都卷上天去。 老鼠十分明白这一点,它们之所以忽然团成了一团,就是为了要对付这种气流 如果她们仍是漫地乱窜,每一只老鼠,都会被卷上天去。而如果它们团成了一团,在外 层的纷纷被卷上天之际,被裹在中心的,就有可能超脱大难,逃出生天。 裴思庆是後来才明白这一点的,他所想到的是,连老鼠也知道牺牲一部分,保留一 部分,比全部牺牲更好的道理,而且,也未见老鼠争先恐後地要成为可以保命的那一部 分,它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团成了一团。 如果是一大群人呢,会是甚麽样的情形? 人当然不能和老鼠相提并论,老鼠只不过是老鼠,死上一千头一万头老鼠,老鼠还 是老鼠。可是人是人,人命关天。 当裴思庆後来想到「人命关天」的时候,他又进一步地想到,人的命运,是由自己 主宰,还是由天来主宰的? 他率领那麽盛大的一个驼队,从长安出发之後,也曾沐浴焚香,在神明之前拜祭, 择定了出发的上上吉日。可是,就遇上了这场大风暴。 如果早一天出发,或是迟一天出发,自然可以躲得过去,是他选择了这一刻,还是 老天早就有一场这样的大风暴在等着他,使他根本躲不过去? 当然,後来再想这种问题是後来的事了,当时,连想的时间都没有,真正没有,一 切都来得太快了。 先是在大群飞向天上的老鼠尖叫声中,身後传来了一阵听来十分空洞,但是又十分 猛烈的轰轰声,像是人人都置身在一个火炉的火膛之中,听着人在燃烧一样。等到人人 都转过身来时,大风暴已经来了。 单是狂风,或许还不那麽可怕,可怕的是,大风暴是发生在沙漠上,所以把可以卷 刮起来的沙粒,都带了起来,而且又给予每一颗沙粒以强大的力量。 一座无穷无尽、巨大无比的黄色的山,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就这样压了过来。 四匹骆驼,在事前一刹那伏了下来,连裴思庆在内,约有二十多个人,在这四匹骆 驼旁边的,也自然而然,飞扑向下,有的抱住了骆驼的腿,有的拉住了骆驼的尾,有的 揽住了骆驼的头,总之,都固定在四匹骆驼的附近像团成了一大团的老鼠团一样, 形成了一个整体。 而其他的所有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幸运,大沙暴以雷霆万钧之势压过来的时候,他 们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和骆驼在一起那是非常自然的,在沙漠中,不论发生甚麽 变故,和骆驼在一起,是不会错的。 所以,所有的人,都各自拉住了身边的骆驼,有的紧抱住骆驼的颈,有的搂住了骆 驼的绳,有的紧扳住骆驼的硬木鞍。 可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一点,骆驼并没有伏下来,都是跑着的,在那样空前的大风暴 之前,骆驼在沙漠中求生的本能似乎也消失了! 所有的骆驼都突然发足狂奔,四下乱窜,和刚才急速流动的老鼠团一样,一下子, 就完全淹没在狂风暴沙之中,连呼叫声都没有发出来发出了呼叫声,也听不到。看 到过烈火烧薄纸没有?火舌一卷,就那麽一下子,薄纸就成了灰。 那两百八十四匹骆驼,一百二十多个人,被风暴卷到哪里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 或许,已被压到了几十尺深的沙层之下,或许,被卷上了天,就在天上被亿万沙粒挤化 了,或者,卷出了千里之外,甚至,卷到了天香国去,在再落下来的时候,身体已和亿 万沙粒,混为一体。 四匹骆驼和二十来个人,奇迹地活了下来,一开始,他们不但觉得身上有沙压下来 ,也觉出身下,有沙在涌起来,虽然他们紧伏着不动,可是身子却左摇右摆,像是正处 於急流中的小船一样! 他们的确是处在一处急骤的沙流之上,狂风会在海上引起巨浪急流,也能在沙漠上 引起沙浪和沙流。 沙浪自沙漠上涌起,把他们原来所伏的地方,托高了好几十尺,那使得他们免於被 压下来的沙子盖住,不至於埋身沙下。 沙流就以极高的速度带着他们,向不可测的方向涌进。沙流和河流多少有点不同的 是,河流的河水,流向何方,在何处盘旋,在何处一泻千里,都是由地形来决定的。可 是沙流,却由风来决定。风向北吹,它就向北流,向西吹,它就向西流,风是旋风,沙 流也就打转。所以,它永远是顺风向的。 沙流的速度虽然不如风速快,可是由於它顺风而流,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暴 风的压力,这也是四匹骆驼和二十来个人,终於能在暴风过去之後,仍然活下来的主要 原因。 大风暴说来就来,也说停就停。才一停止的时候,所有人一点知觉也没有。最先恢 复知觉的,自然是裴思庆,因为他有深厚的武功根柢。 裴思庆的感觉是,大风暴一起,自己就像是被投进了一个洪炉之中,炉火一直在他 四周围熊熊燃烧。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被烧成灰,居然手脚和身体还在一起,居 然睁开眼来还可以感到光亮,喉间感到乾渴,身上感到刺痛之际,他着实发了一阵呆, 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甚麽样的处境之中。 然後,他陡然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已经逃过了大难,并没有死在大风暴之中。 他想张口大叫,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口中,满是沙 子。沙子不但填满了他的口,好像还一直塞到了咽喉。他先是吐,後来是呕,都无法把 沙子弄乾净。 而且,他也不是一睁开眼来就可以看到东西的,他只是感到了光亮和一阵刺痛,眼 皮之下,也全是沙子,他要小心地揉着眼,就着涌出来的泪水,才能把眼中的沙子,慢 慢地挤出来。等到他可以朦胧地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他所看到的人,都在吐着口中的 沙子,四匹骆驼,正在晃着颈,大口喷着气,在它们喷出来的气中,也夹杂着大量的沙 子。 直到这时,裴思庆才看到,自己和所有人,以及骆驼,有一半埋在沙中,他身上的 衣服,只剩下了一些布条,赤裸处的肌肤。却又红又肿,那是给急速吹过的沙粒所造成 的伤痕。 裴思庆在这时候,首先想起的,是他的那柄匕首。他勉力挣扎,使自己挣出了沙子 ,下半身的裤子,也几乎成了碎片,可是腰际的匕首还在。 他把手按在匕首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吐了一些沙粒。在这时候,他身边也晃 晃悠悠,站起了一个人来,用乾哑已极的声音对他说:「别连唾沫一起吐出来,每一滴 水,都可以救命。」 说话的是那个老向导。老向导的话,使裴思庆知道,大风暴是过去了,可是,死亡 的阴影,仍然紧紧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他勉力定了定神,才用沙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我们在哪里?」 老向导缓缓摇着头:「不知道!」 裴思庆的心向下沉,他再问:「我们还剩下甚麽?」 他们浩浩荡荡自长安出发的时候,不但带了足够的清洌无比的山泉,甚至带了足够 的美酒,更别说各种粮食和腌制得香气扑鼻的各种肉类了。 这时,裴思庆想知道他们还剩下甚麽,十分重要,有关他们的生死。 老向导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四面看看,裴思庆也跟着看。 这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试着在挣扎站起来,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衣不蔽体,有 几个,甚至已是赤身露体,狂风撕走了一切,连仅馀的四匹骆驼的鬃毛都各被扯脱了一 大片。 除了二十多个几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和四匹骆驼之外,几乎甚麽也没有留下, 唯一留下的,怕就是他那柄匕首了! 还剩下甚麽? 他低头向匕首看了一下,鞘上的各种宝石,在阳光下有夺目的光采。在长安,其中 任何一颗都可以换一个人十年吃喝不完的食物饮料,而在这里,换一滴水都换不到。 裴思庆看到已从沙中挣扎出来的人,正踉跄地向他和老向导靠拢来,他发出了第叁 个问题:「别的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老向导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个问题,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厦才从死里逃生,就能一下子问出这叁个重要的问题来,可知他的镇定功夫, 十分到家。这时,他站着,西斜的夕阳,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没有 说甚麽,可是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嗡嗡声。 他向东指,表示回长安去,他们是从长安出发向西走的,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 然只有先回长安去再说了。这时,看各人的神情,都还是相当乐观,虽然他们已经失去 了一切,可是老向导和裴思庆还在,他们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经验的人,在挫折之中, 一定可以有突破的办法,这一点,从他们望向裴思庆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 裴思庆却没有那麽乐观,他之所以感到自己这群人的处境十分危险,并不是由於他 跨越沙漠的经验,而是他从老向导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饰着的恐惧一 个人,如果努力在掩饰恐惧,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一点,作为武林大豪的裴 思庆,自然十分明白。他见过许多急於成名的武林人物,来向他挑战,而面对着他的时 候,就有这种神情露出来。 他十分喜欢看到这种神情,因为他知道,不论敌人的武功多麽高强,甚至大可以胜 得过他的,但是只要一有这种神情露出来,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麽,这个 人就输定了。 现在,为甚麽老向导的眼神之中,会有这样的神情显露?是不是老向导有甚麽预感 ,还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有甚麽不对头的地方? 他喜欢老向导,是因为过去两次,不是没有遇到过变故,他们险些陷入浮沙的沙井 ,也曾经历过风暴自然没有这次那麽强烈,每次,老向导都轻松得耸耸肩,然後, 解下腰际的羊皮袋来,喝上几口酒,若无其事,就像是在长安街头闲步一样。 可是这时,他的动作也有点反常,当裴思庆注视着他的时候,看到他的手在发着抖 ,裴思庆也看到了,老向导腰际的那只羊皮袋子,居然还在,他这时正解了下来,拔开 塞子。 这是驼队中人人都见惯了的老向导的喝酒动作,只是接下来,老向导的动作,却令 人有点沮丧。 老向导拔开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边凑了一凑,可是他却没有喝酒,陡然 手腕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嘟嘟」泻出来,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然後,老向导抬起头来,声音虽然哑,可是表面看来,却十分镇定,他道:「不知 道甚麽时候找得到水源,没有水,喝酒会把人烧死。」他的话,使得很多人都用力点头 ,「不知道甚麽时候可以找到水源」这句话,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极。 只是,在当时,还不那麽可怕。 老向导说完了之後,手也向东一指,他牵着一匹,裴思庆牵了一匹,把另外两匹骆 驼,交给了可靠的两个人,牵骆驼的人都懂得,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不是人牵着骆驼 走,是骆驼牵着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绿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骆驼的本领比人高得多 ,它会停在一处看来和别处一样的沙漠上,然後用蹄刨着,刨出一个坑来,看来也没有 甚麽特别。 然而,就是这个特别的坑,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後,就会被十分缓慢渗出来的 水填满。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决不会咸苦。 当四匹骆驼,二十来个人,开始向东行的时候,沙漠之上,风平沙静,夕阳沉得更 西,把人和骆驼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们都走得很慢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 力。老向导在开始走动之前已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说话,所以,一列队伍,静得出奇, 和出发时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相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裴思庆回头看了一下,心中所想 到的是:这是死亡之旅,看来,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没有别的去路了。 於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导,把声音压得十分低,问:「你为甚麽害怕?」 老向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看来他想否认,可是才摇了半下头,就没有动作,过了 一会,他才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风暴。」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裴思庆扬了扬眉,老向导又道:「沙 漠中有这样风暴存在,我们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风暴 的原因,是因为见过这种风暴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能活着遇见别人,把这种风暴的可 怕情形,传述出去。」 他说到这里,裴思庆已经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也无法活着离开沙漠,无法把 他们可怕的遭遇讲给别人听,世上仍然不会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 来的大风暴。 裴思庆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有希望脱困?」 老向导十分缓慢地摇着头,也用十分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人的 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着哩。」 裴思庆没有和老向导争辩,可是他显然不服气,他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英气勃勃 ,现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渐而然,按到了腰际的匕首上。在这时,他十分 自然地抬头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艳红变成紫色,气象万千,苍穹一直伸延开去,直到天尽头处。 裴思庆不禁大是气馁: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气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斗呢?就 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几百下,天又会有甚麽损伤呢? 他迅速地低下头来,不再向天看,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来之後,天开始冷,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风撕碎了的 布条,飘飘荡荡的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於是,老的、弱的,皮肤上都开始起 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体,看来难看之极。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浓,每一阵微风吹 上来,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着肌肤一样。 如果是一个吃得饱,喝得足的身体,对於这样的寒意,或许很容易抵御,大不了灌 几口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产生一股火烧一样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饥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向导来到了裴思庆的身边,声音低得听不见:「息一息吧。」 裴思庆点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时间,又不冷又不热,最好赶路。 」 於是,四只骆驼伏了下来,所有的人,身体挤着身体,尽可能靠在骆驼的身上。这 样子才会有一点至少可以维持生命的温暖。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格外显得骆驼的重要,一匹骆驼,至少可以使靠着它的六七个 人,得到起码的温暖,所以,裴思庆一直到了叁天之後,才想到杀骆驼,那时候,已经 有六七个人,由於老弱饥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他们遭到了大风暴之後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庆没有睡,只是闭着眼,听着自 骆驼内所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听着自己肚子中发出来的「咕噜」、「 咕噜」的声响。 他想着长安,想着自己的万贯家财,想着大宅中宝库内的各种珍宝,想着儿女,想 着柔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并不是他儿女的母亲这并不是甚麽奇怪的情形,也不算 奇怪的是,柔娘十分年轻,叁年前被他娶进门的时候,才十五岁。 裴思庆绝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烛火移近柔娘时,柔娘的神情一双大眼睛充满 懊惑惊疑地望着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望着一个正当盛年、壮健威严的大豪富,所以 她的眼光,恰如一头落到了猎人手中的小鹿。 裴思庆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没有说出甚麽话来,他只是轻 拍着她柔嫩得出水的脸颊,告诉她:「别怕,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嫁给我,已经是 最好的了,你慢慢会知道。」 他也不知道柔娘听懂了没有,他想,她应该懂的。叁年了,柔娘当然懂的。 他又伸手按了按腰际的匕首,暗叹了一声,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那个故事,甚 至是他心中的禁区,他非但不让人问,而且不让自己想。 这时,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真要是没有活路了,非死在沙漠之中不可了,那麽, 在临死之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再想一遍。 然後,不知怎麽熬过去的,天就快亮了。 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断有人倒下去,到了叁日叁夜之後,裴思庆终 於杀了第一头骆驼,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告诉活着的人:「慢慢吞,一丝一丝地吞。 」 沙漠中连生火的材料也没有,可是又老又韧,生吞下去的骆驼肉,也硬是支持了人 的生命。 又是叁天叁夜,第二匹骆驼倒地。 等到第叁匹骆驼倒地时,裴思庆扯着嗓子直叫:「水源在哪里?水源在哪里?我们 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抓住老向导的肩头,用力摇着,令得老向导的全身骨头,发出清楚 的「格格」声。 第四部:最後一匹骆驼,杀还是不杀? 老向导的头软垂着,好一会,他才吐出了叁个字来:「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道:「其实,我们早已死了,想闯出沙漠去的,只是我们的 幽灵。」 老向导的话是如此突兀,令得所有的人,都睁大了早已失去光采的眼睛望着他,想 在他乾瘪的口中,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可是老向导却只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平日最强的小伙子,这时虽然嘴唇开裂得见血,可是习惯仍然不改,他最先反 驳:「鬼没有影子,我们都有,怎麽说我们全是鬼?」 所有的人仍然望着老向导,等老向导的回答。 可是老向导并没有回答,只是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过,大家还是明白了他的意 思,有的人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心中都在想:虽然还有影子,可是,和幽灵还有甚麽 分别呢? 曾经在沙漠中闯荡过的人都知道,在沙漠中有十分可怕的一个传说:所有死在沙漠 中的人,幽灵仍然不断地设法,想离开沙漠。 连幽灵都不想留在沙漠之中,可知沙漠实在比地狱还要可怕。 裴思庆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用嘶哑的声音叫:「别胡思乱想 ,这头骆驼,至少又可以使我们多活叁天。」 在这样的情形下,「多活叁天」已是十分强烈的刺激,叁天,可以产生无穷的希望 ,可以使人绝处逢生,可以使人重临长安,可以使人在盛暑的日子,又可以慢慢地一口 一口呷着经过冰镇的、来自遥远西域的葡萄美酒。 於是,人们又起劲地咀嚼着又老又腥的骆驼肉,喝着浓稠的骆驼血。 老向导蹲在一边不动,等到裴思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才指着唯一的一匹骆驼,用 哑得听不到的声音问:「这一匹,怎麽样?」 裴思庆一昂首:「叁天之後再说。」 在当时,把一切全都推到叁天之後,是因为对未来的叁天,充满了希望之故。而且 ,每个人都在想:叁天,不算短,再走上叁天,总该有新发现的。 可是叁天过去了,他们仍然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叁天之後和叁天之前,唯一不 同的是,他们的行列,又减少了六七个人。而剩下来的人,脚步也更缓慢,虽然还有影 子,但是看起来,更像幽灵。 终於,面临宰杀最後一匹骆驼的时刻了。 裴思庆扬起了匕首,却迟迟未能刺下去对他这个大豪来说,那是前所未有之事 ,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不论做甚麽事,都是想到了就做,从来也没有犹豫过。 可是这时,为了一匹骆驼的生死,他却迟迟下不了手,心血翻腾,就是沉不下手去 。 杀了这匹骆驼,他们可以多活叁四天,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骆驼了。 在这样的沙漠中,没有了骆驼,就等於死亡他们不知被大风暴卷出了多远 一定极远,不然,十多天下来,他们一直在向东走,早就应该回到长安了。 或许,在大风暴过後,他伸手向东指,决定回长安去,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 那时候,他们已在沙漠的边缘,如果向西走的话,一天两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东走, 反倒逐渐走进了沙漠的中心。 或许…… 或许杀了骆驼,叁天之内他们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许留下骆驼,骆驼明天就会找到水源。 或许…… 裴思庆自己下不了决定,他缓缓转动着眼珠,向其馀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脸上的皮肤都开裂,看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张脸 ,都像是用枯木刻出来的。枯木一样的脸上,自然不会有甚麽表情,那甚至不像幽灵, 只是枯木。 裴思庆最後的目光,停留在老向导的脸上,他发现老向导十分平静地垂着头坐着, 一动也不动。一看到了这种情形,裴思庆就遍体生凉.他伸手轻轻推了老向导一下,老 向导就倒了下来。 裴思庆闭上了眼睛:老向导死了。 在被痛苦、绝望煎熬了那麽多天之後,老向导终於支持不住,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会认为死亡是最後的解脱,根本没有解脱灵魂还得不 断挣扎着离开沙漠:没有人知道灵魂在沙漠中挣扎想离开的情形是怎样的,可能远比身 体想离开轻松,也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更加痛苦。 老向导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连那最後一匹骆驼,也像是感 到了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临,所以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裴思庆甚至不是有了决定,而只是脑门子里陡然传来了「轰」地一声 响,老向导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动不可,所以他一现手,匕首已插进了骆驼的脖 子。 而且,他出手快绝,目光之下,只见匕首的精光闪耀,跳动,流转,像是许多妖魔 精灵,在围着骆驼打转,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在骆驼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後,他俯首,吮住了骆驼颈部的那个伤口,大力地吮吸着。 其馀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说甚麽,也纷纷扑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个创口,拚命吮 吸着。 奇怪的是,庞然大物的骆驼,竟然并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着,任人荼毒。看它的 样子,它像是想伸过头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向导。 可是它已无力做到这一点,就在它的头尽量向老向导伸过去时,它缓缓地倒了下来 。 在那一刹间,所有正在吮吸着骆驼血的人,都停止了他们吸血的动作,望着倒地的 骆驼,有的人,甚至手足无措地挥舞着双手。 裴思庆在这时刻,保持着他大豪的本色,他闷声喝:「一滴都别剩,靠它活命了! 」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没有人知道。 裴思庆终於杀了最後一匹骆驼,以後的事态发展会怎麽样,全然无从预料。也或许 ,杀或不杀,最後的结果,都是一样:死亡。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中,除了咀嚼声之外,甚麽声音也没有。 裴思庆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宝石,在他的掌心上压出了凹痕, 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愿意离开。 他抬头望着天,天空是一种十分明净的极深的深蓝,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长安的华 宅之中,把柔娘搂在怀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观望时,并无不同。星空是永恒的 ,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却每一刻都那麽不同。 裴思庆不知道他是在甚麽时候闭上眼睛的,当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过来时,一天又 开始了。 没有了骆驼,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没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样,都有一种徨 无依的神态,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庆的身上。 裴思庆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後 ,迎着朝阳,开步向前走。 到了这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行进的方向了就算一开始决定向东走是一项错误, 那麽,现在也必须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向东,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来出发 的地方的。 一直没有人出声,更别说有人讲话了。十来个人,排成了一个死亡的行列,在沙漠 中挣扎着前进,甚至像裴思庆这样的大豪,也无法一直维持昂首前进的姿态,也会垂下 头来,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下颚,一直抵在他们的胸前。 太阳沉下去又升上来,升上来又沉下去。 在开始的叁天,骆驼肉还维持着他们的生命。 第五天,两个小伙子开始发狂,大叫着,扑向对方,拚命想咬噬对方,扭成了一团 ,在沙上打着滚。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连向他们看多一眼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有六个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个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叁个人了。 裴思庆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视力了,不论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总是晕晕乎乎 地一片,有时候,彩色一团团地在转,有时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两个人的 时候,那两个人的身子会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着看着,两个人忽然成了一个人 其中的一个人他和另一个人,都听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声音嘶哑得像是那人不是 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发声。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们……把我……宰了……或许你们能够逃……出生天……我 反正不行了……你们要是活着出去,我只求好好对待我的……家人……」 裴思庆只感到全身一阵抽搐,他几乎因此而身子缩成一团,他并没有停步,仍是一 步一步向前走着,当然走得缓慢之极,所以他可以听到身後传来的语声。 先倒地的那个叫着:「等一等,你先发一个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顾我 的家人,那便怎样?」 那一个停下来的声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长安, 不好好对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个先是一阵喘气,忽然又叫了起来:「你的手为甚麽放在背後,你在做甚 麽手势?你骗我!」 裴思庆接着听到了两个人的嚎叫声,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只要回头看一 眼,只怕发自五脏六腑的抽搐,会令他倒地不起。身後的嚎叫声渐渐低了下来,过了好 久都没有人在他的身後追上来,他知道,这两个人同归於尽了,谁也没能在谁的身上得 到甚麽! 第五部:不想去想却又想了起来的誓言 裴思庆继续向前走,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觉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 是模模糊糊的、铺天盖地的黄沙,有时甚至会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会在脚下。他 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还是根本没有动。他听到的声音,变 得十分复杂,有时,他听到的是正常的风吹过沙漠的声音,「沙沙」地作响,沙粒在滚 动之际,所发出的声响,十分轻柔,谁也料不到那种轻柔的声音,历年来不知吞噬了多 少生命。 有时,他又听到刀枪剑钺相碰撞的「铮铮」声,兵器的相碰声最是惊心动魄,每一 下碰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次「铮」地一声响如 果没有了,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体接触的声音。 裴思庆以前用剑,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器,当剑锋削进人的身体的时候,会发 出一种十分怪异暧昧、没有其他的声音可以比拟的声响。裴思庆十分喜欢听这种声响, 因为那代表了胜利。这时,他就又听到了这种声响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代表着他一生之 中,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他也听到了他大声呼啸的声音,每次在胜利之後,他都会呼啸,以表达他心中的豪 情,可是这时他虽然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声音来,却除了吸进灼热乾燥的空气之外, 甚麽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啸声,一下接着一下,他还听到他的一双儿女叫唤他 的声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续的喜悦和温暖。 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种接着一种,忽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思庆用力摇着头,没有声音,那太可怕了。然後,他又听到了一个十分诚恳、听 来十分动人的男人的雄浑的声音,那声音熟悉之极,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正在说着:「过往神明共鉴,我们两人,义结金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 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神人共诛,叫我渴死饿死在沙漠之 中,骨不得还乡。」 裴思庆不知道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是在走着还是停着,而那几句话,清清 楚楚传入他耳际时,他整个人,如同雷击一样地震动,也有了刹那间的清醒。 那一刹那的清醒,带给他的痛苦,难以形容,他是甚麽时候,罚下了这样的毒誓? 虽然叁年多来,他想都不敢想,彷佛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记忆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确做 到了这一点,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即使是大风暴发生之後,他自知一步 一步接近死亡,他也还可以根本不想这件事。 可是这时,他终於想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预感,自己含在临死之前想起这件事来,所以, 他早已想过,要在临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最好想到 一半,他就死去因为那是一个相当长的故事,那样,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这件事来 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有开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经过,他不肯承认自己快死 了,而他竟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罚那毒誓时的声音。 听到了声音,自然把一切全都勾起来了,往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他用力挥着手,却挥之不去,他紧紧闭上眼睛,却仍然把一切看得那麽清楚。 他看到当时和自己一起跪在香案之前的,是一个秀气得令人心析的青年人,他一身 紫衣,那青年人却是一身月白色,更衬得他面上傅粉,目若朗星,玉树临风,英俊不凡 ,和他的豪迈威壮,健硕剽悍,形成强烈的对比,可是两男的外形,却同样那麽悦目。 他也听到那青年人在说:「你将有西行,正要穿越沙漠,这样的誓言,不是太重了 麽?」 是的,那次西行,应该是他第二次西行?还是第一次?竟有点记忆不清了。 他是怎麽回答的?当然豪气干云只要问心无愧,再毒的誓言也不怕。 後来一连串的事,又是怎麽发生的呢?他的那柄匕首,无声无息插进了那俊美的青 年人的心口时,是在誓言之後多久的事? 他自然记得一切发生的经过,只是他绝不愿意再去想,他无可避免地要「看」到的 是,俊美的脸在匕首刺进去了之後,甚至没有一点痛苦惊讶之色,只是牵动了一下口角 ,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在当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这时,却像轰雷一样在耳际响起:「 你不怕应誓吗?」 他怕,可是已经送出去的匕首,就算收回来,也已不能改变事实了。 匕首一进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是一个生命,就 此结束。那麽俊美的一个人,就这样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他怕,因为怕在罚誓的时候,那麽认真,所罚的誓言,又那麽真实。 他怕,因为他知道,神明必然听到了他的誓言。 当他把匕首送进他结义兄弟的胸膛之时,他可以肯定,绝没有任何人看到,整件事 ,做得秘密之极,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别人知道。 可是他还是怕,他不怕有人知道,就算真有人知道,他也可以应付,他怕的是,天 知地知,神知鬼知,他如何能够应付天地鬼神呢? 在他做了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他把一个娇柔无比的少女,带到了体之前,那时 ,少女的大眼睛中,珠泪滚滚而下,倚在他的胸前,泪水把他的胸膛,润湿了一大片, 他轻搂着那少女的细腰,款款地安慰着:「人死不能复生,我会替他报仇,你别太难过 了,我会尽我一切力量照顾你,爱……护你。」